未来的人会在信息中失去知识,知识中失去创造,创造中失去灵魂。
我们到达武汉的那天,飘着小雨,空气阴冷,汉口江边薄雾蒙蒙。漫步在旧租界时代欧式建筑之间,有种让人迷失的感觉。那些门面破败的老建筑,像是被历史的飓风袭击后的遗迹,风烛残年、奄奄一息。
现代化的加速度,让每一个经历它的人们来不及遗忘,来不及感时伤怀。
由于画室装修,冷军将临时画室安置在汉口的洞庭街繁华的街面上。他暂时“蜗居”在一家欧式会所内的一间凌乱拥挤的小屋中。靠近墙角的位置,放着一幅未完成的肖像,画中一位颔首低眉的少女,显得光亮细腻、呼之欲出。
冷军是写实绘画的坚守者,他的绘画极尽写实,物象在他笔下焕发出一种特有的生机。在西方曾有超级写实主义绘画,是一种利用绘画手段造出照片质感的作画方式,这样的手法所呈现的结果往往是西方当代社会中现实冷漠的一面。而冷军却是用一种超级写实的绘画方式,创造出极尽逼真、甚至因此而“超真”的图像效果,让人不自觉地走近、驻足,最终是用这种惊人的美感打动观众,感染观众。
冷军告诉我们,他相信肉眼的真实。这种真实是任何仪器都无法达到的。他现在所做的作品,就是让人充分地使用肉眼观看,是“能够让人停下来欣赏的画”,是“给观者带来真正的肉眼的盛宴!”
所以,欣赏冷军的作品必须观看原作,经过翻拍得来的图片很难反映出原作的真实面貌。那些微妙的色彩变化和油画材质散发出的特殊光彩,在快速低廉的视觉传播过程中,会损失掉很多富有魅力的细节。
而在后来的对话中,我们逐渐明白了他创作这种“用时间一点一点‘磨’出来的绘画”的良苦用心,在当代的语境下,这种绘画具有特别的价值和意义。
令人驻足的绘画
“创造的概念和价值也应当随时代、随着人类社会的演进发生变化。随着生产力的提高、教育的普及,创造性的劳动变成常态进而过剩,乃至今天的泛滥。”冷军开始慢慢地向我们讲述他的想法。“现在的艺术作品生产速度太快了,人在作品面前的时间太短了,甚至不愿意稍作停留。很多人甚至认为,看原作跟看印刷品传达的信息几乎没有区别。”
冷军不无忧虑地跟我们讲,在他看来,现如今,画越画越大、占据的空间越来越多、制作的周期越来越短、消耗材料的速度越来越快,而观众能观看的时间和内容却越来越少。人类在高速创造信息、生产知识的时候,逐渐淡化了自我的体验。他认真地说,“艺术在某种意义上就是创造,但不能为了创造而创造,如果摒弃的都是传统的人类文化遗产中有价值的经典的东西,一味追求新奇、特异,这样的创造是没有生命的!”
一位日本艺术家曾经评价冷军的作品是“超限绘画”,即一种超出油画材料传统表现限度的绘画,客观上大大提高了这个画种的表现力。油画本身的特性决定了它本身具有很强的表现力,冷军的艺术更是将这种表现力推到了极致。
“我的这种画可能会起到一个效果,就是观众能在作品面前待上一段时间。”冷军这样评价自己的绘画,“我的作品很通俗,不像国画、书法那么深奥。很多人在那些高深的作品面前站不住。那些作品,要站得住、有修养才能钻得进去。而我的画不需要,我的画就可以让人站住。因为我的画没那么深奥,但很丰富,内容很多。”
冷军说着指指身后的那幅未完成,但在我们看来已经表现得十分细腻的作品。随着他的指引,我的目光也不自觉地在画面上停留。人物的肌肤和毛衣的一点点褶皱都异常清晰,在色彩的强调之下,这种清晰感甚至超过了实物。
“我的这种丰富是靠时间堆积起来的。不像传统艺术,是靠学问堆积起来的。”他告诉我们,这幅画断断续续画了半年多。
对于传统,冷军推崇备至,在他看来,那些经典艺术是“可以留给后人慢慢品玩的”。而他就是这样一位细细品玩着传统的艺术家。“这是艺术的一种功能,不能把这个功能‘革命’掉。”他说,“艺术某种意义上是创造,但不能创造了就丢掉。这些都是人类的文化遗产中有价值的东西。越老的东西对人类心灵的提升越有帮助、作用越大。现代的很多东西,太执著于物质了,精神层面已经非常匮乏。”
“艺术创作并不是发明竞赛,艺术和人类心灵中那些永恒的本质息息相关。”他坚定地表达着自己的观点。
真正的当代
但是,冷军并不想把绘画作为传达思想观念的工具,这一点,是基于他对当下艺术现状的判断和愿望。他发问道:“当大家放慢脚步回望的时候,我们审视着我们的需要,我们坚守那些永恒的价值。在多元化、多样性融合的今天,丰富的艺术形式层出不穷。在我们拥有了平和的心态去看去读这些艺术品的同时,本着尊重每一位艺术家真诚质朴的个体意识的态度,我们能不能真的静心思索一下什么才是当代艺术?”
虽然,当前艺术的问题在于只是形式上的不断更新,并且更新的速度不断加快。但实际上,很多艺术家并不真的清楚这种创新的意义。对这类艺术家,冷军评价道:“做出来的东西又浪费,又没给人带来什么好的东西,甚至给人带来不好的东西。”在他看来,这样的艺术“并没有从本质上起到艺术应有的作用。艺术的作用,一方面是教化人,另一方面是给人的心灵填补精神层面的空缺。这两个功能达到了,这才是当代。”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每个人都能实现自己的想法,不断地丰富,就在艺术中落实了自己的权利。”冷军进一步阐释当代艺术的内涵。
我们所经历的时代一切都在飞速发展,反而更需要我们坚守那些永恒的价值,总要有人停下来回望过去、审视当下。
冷军就是那个想要慢下来的人。
表达观念并非绘画的使命
即便是传达观念,冷军的方式也很特别。在创作《世纪风景》、《五角星》、《汤匙》等一些系列观念性绘画作品时,冷军往往先制作出实物,再将它们用超写实的技法画出来。当我们问到“再画一遍的意义在哪里”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说:“我还是觉得绘画是最有价值的!”因为他是个画家,是个“手艺人”,他需要用绘画来最终完成观念。
从上个世纪90年代末开始,冷军尝试将处理过的锈铁皮腐蚀在宣纸上以及借用复印机进行创作。
“这种方法很容易进入一种状态,因为很快出效果。在很短时间内迸发的这种创作状态——一种淡淡的非理性的冲动状态下,艺术感觉会越来越清晰,用的东西也越来越多,之后是一个理性的过程,可以选择、挑选。”
冷军把多年前创作的一些观念艺术作品视为一段时期内创作冲动的结果。在他看来,那种观念性的当代艺术作品需要的是年轻的冲劲和对事物的一知半解。
从1998年到2002年,他创作了近百件这样的作品。对他来说,这种创作已经告一段落,那种冲动的状态已经过去。之所以后来放弃这类创作,对他而言,这些作品“观念上虽然有些特点,但视觉上还不够丰富,并没有达到理想的高度”。
“我总是想用这个东西来说明别的问题,(但)我又不是思想家,又不是社会学家,不是公共知识分子。我是手艺人、画家,就是玩手上的东西。干脆回到绘画。”冷军觉得,既然自己只是一个画家,那么,“思想上的雕虫小技”无法跟大思想家比,画家所能表达的观念应该很有限。
他又笑着自嘲,自己的年龄也大了,棱角也没那么锋利了。“想的东西一多反而相互打架,相互冲撞。一个观念出来,马上另一个观念出来就原谅了这个观念。就回到比较缓和、温和一点儿的绘画上来。”
形式上的探索之后,冷军开始思考自己的创作方法。“我做这些作品一定要有恰如其分的内涵,一定要艺术化,不能表面,不能看上去很像当代艺术。观念表达出来,艺术并没有结束。”他说,如果只是制作那些符号性的东西,艺术创作并没有完成。而这艺术化的过程之一,或许就是用绘画的手段进行再度创作。
“我想,我是画家,要落实在画上。这是我的局限性。”
中庸的审美
冷军把艺术分成三种类型:古典的、传统的艺术是一种高深的艺术——欣赏书法、国画,需要欣赏者有一定的学问修养;而那种相对极端的艺术,需要有“一点点变异的心态”,要有狂妄、年轻的轻狂。冷军称自己的艺术属于第三种——一种中庸的艺术,一种通俗易懂、令普通人乐于接受的艺术。
他笑谈:“没有学问,但审美健康的人会比较喜欢我这种‘中庸的艺术’。”冷军认为,普通大众的审美不一定是最专业、最高的,但应该是最健康的。而他说的这种健康,似乎可以理解为一种正常人所具备的单纯、直白、典雅的传统审美心理和经验。
在他看来,这三种艺术专业性都很强,同样需要艺术家倾注大量才情和精力去创造完成。
作为一位经历过观念性创作时期的艺术家,现在冷军主张“艺术不能一味向前走,要回头看看”。这时的他更愿意在艺术创作中,消除锋芒、停下脚步,审视那些过去美好的东西。“因为不知道前面是什么路,是悬崖还是深渊都不知道。要回头看看,后面说不定更美好。”
“那些传统大家,(比如)委拉释贵支、伦勃朗、齐白石、吴昌硕、黄宾虹等等,他们的一笔可不是一笔,是有无数笔,是有多少的积淀和磨砺才得来如此的厚重和纯粹!”言谈中,冷军对于传统显得推崇有加。
当谈到他的画作近年受到市场青睐时,他半开玩笑地说自己的艺术“幸亏有市场”。而事实上,市场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艺术家受认可的程度。“这说明我的劳动没白费。大家都喜欢,都能满足精神上的愉悦。我还是在绿色的范围以内:我消耗的能量不多,污染不多,还能造成精神享受,能让人站在那里欣赏。”他想了想说,接着笑了起来,听上去快慰而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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